春寒料峭,四季輪回。
江波滾滾的揚州船運恢復流量,日益熱鬧,金銀珠寶如潮水般湧入庫房,綾羅綢緞如春風般拂滿大地。
嶸迦長公主趁著大好春光,宴請賓客,為老友接風洗塵。
宴廳內歌舞升平、歡聲笑語,屏風後的貴人玉影婆娑,珠釵搖曳。
雖看不清貴人的模樣,隻憑投影在紗帳上的倩影,便可猜出來歷不凡。
花瓶裡一枝辛夷花開得恰到好處,飽滿圓潤,點綴貴人衣袖。
“阿箏別光看歌舞,快嘗嘗我這酒!
”
屏風上的影子一擡手,滿堂齊舉杯,無論真心與否,紛紛感歎醴甘酒香。
唯有公主身側那端莊之人泰然不動,情緒懨懨。
嶸迦長公主又摘下一顆葡萄,親手剝了喂到身側之人嘴邊,對方微微後仰,還是不接。
氣氛在她幾次三番掃興下沉落,寒風入窗,賓客們這才意識到早春雖暖,殘冬更傷。
“我等還有要務在身,向公主告辭……”
“啊對對對,剛想起來家裡有點事,公主,臣告退了……”
“…………”
伴隨錦衣華服摩擦不斷的,是客人們陸續離開的腳步。
“好了,人都走了。
”
嶸迦煩躁地將酒杯往桌上一擲,金色液體撒了一桌,撞倒花瓶,瓶中辛夷花整朵脫落枝頭,跌入酒中。
她又有些惋惜,拈起花朵,喃喃道:
“虧我為了賀你順利歸來,催發滿庭辛夷。
”
身側之人的目光短暫掃過凋零的花朵,語氣冷冷地,
“違背時節,不得長久。
”
嶸迦立馬反駁:
“我不過將花期提前了一個月,不算違背。
”
這番狡辯隻得到對方一聲冷哼。
很顯然,矛盾不在花,不在酒,更不在白日宴飲。
終究是嶸迦忍不住,最先說道:
“我早和你說過,當今之世,皇朝瓦解,九州割據,門閥士族明爭暗鬥,江湖武林爾虞我詐,處處是黨派,處處生叛逆,人人都想當皇帝,這個時候不能為我所用者就是我的敵人,我給過她機會,她自己不要的。
”
“是嗎?那還請公主明示,你給過她什麽機會?”
身側之人陡然站起身,走出去兩步,坐到另一扇屏風後面,顯然是要和嶸迦保持距離。
嶸迦撐著桌子跪坐起來,酒意上頭,她得身形有些搖晃,情緒也愈發激動。
“兩年前她回來,我讓她辦了件大事,誰看不出來我是在給她機會?隻要她留下等封賞,旁的不說,平侯那時在廣陵的產業就是她的。
她倒好,寧可去南海挑戰那個什麽邪教頭領,還惹上江山盟的人。
我又以王弟的名義請她入朝為官,隻要她來,江山盟的人我來擺平。
結果呢?她打傷我一眾暗衛,跑了!
這是不是不識好歹?
我當她是真的無拘無束,不願意參與權力鬥爭,結果她轉頭和益州、荊州的人糾纏不清,還學廖句安隱居——這不是沽名釣譽是什麽?不過我告訴你,廖句安的下場可不好,他想要投靠豫州王,我的人半路劫道,拖行百裡,將他活活拖死,這就是他背叛我的下場。
要不是顧及你和她的關系,她走不出青州。
現在好了,你一昧護著她,讓她跟範合哲混到一起了,以後我看你怎麽收場。
”
嶸迦慷慨激昂地陳述了一大通,反叫身側之人怒極轉悲。
“她隻是想要過得純粹簡單一些,你們對她窮追不舍,翻過來竟然指責她沽名釣譽?當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
友人的指責激起嶸迦更多怒意,她也突然站起身,借著上湧頭腦的酒勁兒不吐不快:
“你總是護著她!
她都和你斷絕關系了,都老死不相往來了,你還是天天跟在她屁股後面給她收拾爛攤子。
你有經世之才,但凡把浪費在她身上的精力拿出一半用在我們的宏圖大業上,別說揚州,整個江南都在我們的掌控之中。
”
“沒人和你有宏圖大業!
這都是你一個人的野心……咳咳咳……”
友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侍女送上帕子,雪白的帕子濺上刺眼的血花。
嶸迦刹那間慌了神,連忙宣太醫。
太醫趕來期間,二人又爭執了幾句,隻不過這次嶸迦語氣明顯放緩,生怕友人再咳血。
經診斷,是舊疾複發,需要靜養、保暖。
嶸迦當即下令將殿內所有的爐子都燒起來,移駕暖閣。
屏風後的人影漸漸走遠,宴席被撤去,桌子上的殘花連同酒水全掃進泔水桶,徹底失去美感,這座宮殿恢復莊嚴冷清,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
————————
馬車裡傳出劇烈的咳嗽聲,車外騎馬隨行的範合哲體貼詢問道:
”越往北越冷,喬娘子還好嗎?”
車裡的喬竺窩在棉被裡,穿著厚厚的狐尾貂,腳邊生了三個火爐,渾身暖洋洋的甚至散發熱氣。
她也不知道剛才是怎麽了,心突然驟停了一下,止不住地咳嗽。
她捂住惴惴不安的心臟,懷疑是不是長期內力不濟導緻的。
謝敏之放下手頭搗鼓的機關,給喬竺倒了杯茶,喬竺剛要接,心頭又是猝不及防地絞痛,失手打碎茶杯,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這個動靜不小,周圍將領紛紛側目,擔憂地圍了過來。
“喬娘子不會是毒發了吧?你們有誰懂這個的嗎?醫官呢?叫醫官過來呀……”
隨軍醫官急急忙忙趕過來,在一眾將領的注視下把脈問診,半天也沒把出什麽異常。
“你這老頭兒行不行啊,喬娘子臉都白成這樣了,你還說沒事?”
醫官汗顏,又不敢頂嘴,隻好看向唯一“講道理”的範合哲。
範合哲猶豫了一下,將人叫到一邊,不知囑咐了些什麽,醫官立馬神情舒展,連連應是。
車內的喬竺和謝敏之將一切盡收眼底,都以為範合哲要趁機耍什麽花招,所以等醫官端著藥過來給喬竺“補補身體”時, 喬竺表面喝了下去,背地裡全吐了出來。
夜裡就地休整,沒有紮營帳,士兵們聚在一起取暖,將領們在臨時支起的雨棚底下研究行軍路線。
一直和他們格格不入的徐天昶不知哪裡想通了,主動加入他們,提出的建議精彩獨到,引人側目。
喬竺走下車,想去人少的地方透口氣,剛走遠一點,黑暗中就有個人跟了上來。
她繼續往外圍走,那人就繼續跟,她停下那人也停下……
片刻後,謝敏之拿劍架在那人脖子上,把他帶了出來。
“範……轅?你跟著我做什麽:”
範轅忌憚地看了眼脖子上的劍,擡頭又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
“這裡地形複雜,我擔心喬娘子迷路,娘子隨意走,不必管我。
”
如此純良無害的一張臉,讓人生不出一絲厭惡。
明明知道是變相監視,喬竺還是默許他跟著。
走到斷崖邊,俯瞰千裡冰封,北風蕭蕭,無處人煙。
距離最近的城池的燈火隱藏在群山之後,很難發現。
“你說謝韜韜會帶甜橘兒去哪兒?”
喬竺本意是和謝敏之說話,結果被範轅插嘴。
“總之不會往北吧,南方入春後景色很美,遊人如織,和這裡大不相同。
”
“不要插嘴!
”謝敏之惡狠狠地壓低劍刃,範轅立馬閉嘴。
不過範轅也算給出一種可能。
要養蠱,氣候很重要,南方溫暖,適合蠱蟲生長,她們說不定真的會南下。
明明是要一起去冀州的,如今卻背道而馳。
心口又開始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