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日後,軍隊終於抵達此行目的地,極霜山。
翻過面前這座天然屏障,就是冀州的地盤。
山腳下的城池百年來孤立無援,獨自承受風霜雨雪以及敵軍進犯,城門千瘡百孔,城牆填填補補,不知道還能支撐多少年?
聽聞範家軍親臨,城主大喜過望,早在三日前就徘徊城門口,翹首以盼。
一會兒範合哲隻會帶著幾個重要將領進城交涉,軍隊駐紮在城外十裡處,軍中事務暫由監軍鍾玉培代理。
隨軍多日,但凡說得上名姓的人喬竺皆已摸清底細。
鍾玉培出身官宦之家,家境殷實,父輩都在朝中擔任不大不小的官職,追隨的太仆竇文驍站隊公子鵲一黨。
這樣看好像沒什麽問題,但是聯系到現在雍州時局,鍾玉培其實和範家軍水火不容。
範王後生下公子鷲,與公子鵲有相爭之嫌,雍州王愛屋及烏偏心幼子,引起鵲黨不滿,於是鵲黨在範王後休養期間陸續往後宮送去三十位美女與王後分寵。
這三十人中有十四人被寵幸,七人被封賞,一人備受寵愛,這個人就是鍾玉培的堂姐,美人鍾玉嬏。
從範王後病重到去世的這兩年時間裡,公子鷲年幼尚不成氣候,而公子鵲已經能獨當一面替雍州王分憂,加上他剛拉攏陵江公主背後的俞氏勢力鼎力相助,鷲黨勢力被不斷打壓,目前隻能靠範氏支撐。
值得一提的是,陵江公主的駙馬胞姊是範家婦,而他顯然沒有發揮自己應有的作用,一直都是被公主牽著鼻子走,範王後死前的聯姻算盤終究是落了空。
不過範氏也不是紙糊的,沒有了王後,靠不住姻親,他們還有精兵悍馬,手握兵權,他們連續三次澆滅雍州王立鍾美人為王後的意圖,甚至動用宮中暗線設計鍾美人小產,讓她此生無緣子嗣。
範家軍因此受到懲罰,屠龍利器被派到苦寒之地鎮守孤城。
鍾玉培自請入軍監軍,報復之心,昭然若揭。
得知這段隱情喬竺並不驚訝,因為她深知看似光明磊落、剛正不阿的範合哲最是虛偽,當初可以為了強權聯姻帶兵圍困合德山莊,如今為了鞏固地位殘害王嗣不足為奇。
他像是涇渭分明的高陵湖,清得可笑,濁得可怖。
範合哲前腳剛走,鍾玉培後腳就命人把自己的營帳紮在本屬於主帳的地盤上,挑釁意味不言而喻。
範家軍提前得到叮囑不可和他爭強逞兇,隻得忍氣吞聲。
喬竺本來靠在門柱旁看熱鬧,不曾想火燒到了她身上。
“鍾大人有令,凡無軍職要務者不可在軍營遊蕩,立即返回自己營帳,違者格殺勿論!
”
放眼整個軍營,無軍職要務且四處遊蕩的,隻有喬竺。
她挑眉看向那個傳出命令的營帳,帳內的人陰鷙嚴肅,睥睨一切的神態像毒蛇一樣惹人不悅。
帳外等候通傳的徐天昶回頭與喬竺對視,心虛地收回目光。
謝敏之要和驅趕她們的人爭執,被喬竺攔住。
她內力沒有恢復,不宜衝突。
二人進入自己的營帳後,謝敏之氣得坐立難安,蹲在角落不知道在幹什麽,不一會兒翻出來一組奇怪的積木。
原來他這些天之所以消停,都是在忙活這個機關。
他舉起積木,按動暗扣,一根細若微絲的針射出,沒入喬竺背後的陶瓷花瓶,花瓶紋絲不動,表面毫無損傷,而擺放花瓶的架子下方緩緩滴下水滴,很快花瓶裡的水全流盡了。
“等我找機會把機關布置在鍾玉培營帳對面,出來一個射一個,等中招之人察覺不對的時候已經回天乏術了。
”
喬竺垂眼看他的手,這樣一雙骨節分明、修長細膩的手,把玩起玲瓏機關漫不經心,背後卻隱藏殘忍殺機。
“不可,他是監軍,他出了意外範合哲第一個被問罪。
”
喬竺的勸告卻引起謝敏之很大不滿,
“那又怎麽樣?我用的冰針,遇血即溶,誰來都查不出端倪。
不對,你這麽擔心範合哲幹什麽?”
自從喬竺進軍營,關於“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的謠言愈演愈烈,都說二人英雄相惜,天作之合,謝敏之難免懷疑喬竺真的對範合哲有意思。
他心裡吃味,疑神疑鬼,但凡和範合哲扯上關系的事都忍不往那方面想。
“你真是……好的不學!
”喬竺懶得解釋。
然而這次她錯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她不想計較,鍾玉培卻得寸進尺。
半夜她們的營帳突然被人包圍,鍾玉培的人在外面空口白牙汙蔑喬竺殺人行兇。
帳門被破開,喬竺身著單衣,披散頭髮,立於黑暗之中,手裡正握著那把鋒利的神兵利刃——同芳。
“看,劍上有血!
”
此一呼喊,全軍嘩然。
火把照亮營帳,雪白的劍刃上果然斑駁猩紅,濃稠的液體半凝固在空中,飽滿圓潤的反光面倒映出喬竺冷峻的面龐。
謝敏之擋在最前面,被鍾玉培率先拿下,乾淨柔軟的錦緞被迫屈膝跪於肮髒地面,憤怒與屈辱染上他的雙眸。
“喬竺,你還有什麽好說的?”鍾玉培從人群中走出來,衣冠楚楚,勢在必得。
喬竺折起手腕,將劍上血跡抹乾,冷光折射在鍾玉培臉上,他有些忌憚地退後半步……
下一瞬,鉗製謝敏之的人全捂著脖子倒下,滾燙新鮮的血液再次染上劍刃。
這一次,倒映在血滴上的人臉笑了——該死的內力消消散,她都快忘了揮劍的感覺了。
拚殺出軍帳的功夫,喬竺粗略估摸了一下自己目前的狀態,可以取下鍾玉培的首級後仰天大笑三聲再爽快赴死,也可以挾持鍾玉培且戰且退,離開是非之地。
她看了眼謝敏之,這家夥摩拳擦掌亮出自己的新機關,顯然有更好的辦法。
二人被追兵重重包圍,不見一絲慌張,甚至有空分辨這些人裡面有哪些是不明所以囫圇站隊的,哪些是想在監軍面前表現的,哪些是範合哲的人混進來搗亂的。
範家軍大部隊遠遠的穩坐釣魚台,顯然是想借機試試喬竺的能耐。
忽的一陣狂風驟起,火把被熄滅,黑暗中寒光閃爍,伴隨慘叫連連,鍾玉培隻覺得臉上突然被燙了一下,等火把再起亮起時,面前銅鼓上倒映著一張因鮮血扭曲的臉。
他大驚失色,語無倫次,
“喬竺你敢……你竟敢公然殺官兵,你找死!
”
銅鼓上出現了另一張臉,一張因為鮮血而妍麗的臉。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混江湖的低你們當官的一等?頭上插根雞毛就妄想百鳥朝鳳?你知不知道你很矮, 想要血濺到你的臉上還得掌握好角度?”
一連三個反問打擊得他渾身戰栗,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跪在地上,瑟瑟如喪家之犬。
範家軍這時候知道出來控制局面了,四五個副將一擁而上,好說歹說,終於從喬竺手裡“解救”下鍾玉培。
鍾玉培驚魂未定,被送回去休息。
“誤會!
都是誤會!
”一個叫田昊的副官站出來打圓場,“軍中出了逃兵,我們的人緊急射殺,還沒來得及上報,也不知道鍾監軍底下人怎麽傳的話,讓監軍誤會了喬娘子。
娘子別氣,別氣……”
範家軍一脈連枝,哪裡會出逃兵,想必那個未曾見面的用來栽贓陷害喬竺的死者是鍾玉培的隨從,難為田昊願意給他一個“逃兵”名分。
喬竺故意為難:
“可是眾人親眼所見我的劍一開始就沾了血,既然我沒殺人,血從何而來?”
田昊被問住了,開始打哈哈,求救的目光在其他同僚身上來回掃視。
有人硬著頭皮站出來圓:
“這個……這個血……它為什麽在呢……因為血啊……對了,這壓根兒不是血,是染料!
旗幟上的紅染料受潮褪色了,弄髒了娘子的劍。
”
他越說越小聲,顯然自己都不相信。
知情者恨不能就此終結鬧劇,不知情者恨鬧劇連累無辜性命,喬竺也知道事態不易發酵,順著台階下來,請田副將收拾殘局。
田昊唉聲歎氣,私下隻得拿自己的錢來補償死者,尤其得知死的大部分是鍾玉培安排的人,他恨不能把範合哲從城裡擡回來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