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住小甘村十幾天,街坊四鄰輪番上山,幫著喬竺將屋頂翻新,地裡開荒,還送了她們一對大鵝和五隻雞仔。
冷冷清清的院子因為有這些人的光顧,變得溫馨舒適。
這天傍晚像往常一樣送走客人,謝敏之關門的同時驅趕想逃出去的大鵝,順手抓了把門邊籮筐裡的谷殼兒,小雞們立馬圍上來爭搶。
他單是看雞仔撲騰都能笑得很開心,環顧院子,更加心滿意足。
喬竺躺在藤椅上百無聊賴地擦劍,同芳劍的劍柄上布滿著村裡小孩兒髒兮兮的指印。
她已經對那群頑童沒了辦法,好像不管把劍藏哪裡都會被翻出來。
小孩兒嘰嘰喳喳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一個個纏著要喬女俠表演一套劍法,對她絲毫沒有畏懼。
“主人,我們今天晚上吃什麽?”
吃什麽?喬竺呆了呆,吐出兩個字:“辟谷。
”
謝敏之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原本骨骼分明的下顎肉眼可見的圓潤了不少。
胖的不隻是他,喬竺也胖了,今天早上兩個人使了吃奶的勁兒也沒把她塞進以前的護腰裡,還被過來送魚的巧手姑撞了個正著。
巧手姑當時站在樓梯下捂嘴笑,比劃一通保證不會說出去,還說回頭給喬竺重新做一副皮毛護腰,留著天冷了穿。
然而她們肯定想不到,巧手姑在村裡的另一個綽號叫“笊籬”。
這不,她去西家獵戶討皮子,去東家鐵匠鋪子磨鉤針,一圈兒走下來,所有人都知道喬娘子長胖了連舊護腰都穿不上。
夜裡巧手姑剛把燈點起來,打算熬夜補針腳,黃勤快就拉著小姑子甜橘兒進門,直接往她炕上爬。
甜橘兒人如其名,甜美乖巧,她懷裡抱著兩卷棉布,親昵地挨著巧手姑,“阿姑你教教我,我想給許哥兒做件冬衣。
”
許哥兒是和她打小一起長起來的少年郎,如今在鎮上學手藝,很難得回來。
前不久他托人捎信給甜橘兒,說是回來過年,信裡提了一嘴冷,小丫頭當即就記心上了。
黃勤快也學著小姑子挨在巧手姑另外一邊,隻不過她又高又壯,非得作小鳥依人,顯得更加滑稽。
她說:
“老姊妹兒怎能一個人悄摸乾活兒呢?我那兒翻出來一塊好料子,一起給人家小娘子做件花衣裳。
”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寒冷的深秋也變得溫暖起來。
不過村子裡也不是所有人都這麽勤勞善良。
寡婦蕎麥嬸兒的兒子孫水福,是出了名的遊手好閑,二十好幾的人了,從沒有下地乾過活兒,整天鑽研偷雞摸狗的勾當,而且一到農忙準跑出去偷懶。
蕎麥嬸兒的苦一半來自年輕守寡,一半來自這個不成器的兒子,村民們看在她可憐才不和她兒子計較。
這不天冷起來了,地裡的活兒也乾完了,他終於舍得回來了。
守村口的狗兒聞出是熟人味兒,沒有吼他,歪腦袋看他摸黑往村裡去。
他經過家門,蕎麥嬸兒忙碌的身影倒映在窗戶上,他卻絲毫沒有停留,悶頭繼續往前走,直奔山上……
怡然居的牌子被人重新用墨描了一遍,還刷了漆,夜裡也油亮清晰。
院子裡的雞鴨都入了籠,屋裡沒有燈火,靜悄悄的一片。
柴門上的葫蘆被清理掉了,所以推門而入並沒有多大動靜,鞋子踩在掃乾淨的地上,留下巧手姑臨行密密縫的布鞋印。
他腦海裡回想起不久前和幾個狐朋狗友的談話——
“福兒,你怎麽還在這兒呢,沒回去啊?”馬夫劉看到歇腳攤裡坐著的孫水福,一巴掌拍在他的鬼頭鬼腦上。
孫水福捂著頭,沒好氣道:
“急什麽,過兩天的,這會兒回去要幫他們下地窖,我才不高興呢。
”
“什麽,你不知道啊?”馬夫劉故作驚訝,“你們村兒來了兩個外地人,一出手就是五十兩銀子,買下之前廖大俠的院子,要長久住下來。
怎麽,你不回去看看熱鬧?我還打算送完這兩批貨也去我老姊家住兩天,順便瞅瞅小娘子。
”
一聽有錢又有小娘子,幾個混混都來勁兒了,
“什麽五十兩,什麽小娘子?”
馬夫劉繪聲繪色道:
“就是花五十兩買一間破院子的大俠,他身邊跟著個漂亮的小娘子,聽說是大戶人家的千金,穿金戴銀的可漂亮了!
”
聽著馬夫劉描述小娘子如何如何漂亮,出手如何如何闊綽,孫水福心裡癢癢的,一股邪念湧上心頭。
來不及將碗裡的酒喝掉,他拔腿就外跑,邊跑邊說“我回去看看我老娘”,其實這群混混誰不知道這小子想的什麽歪心思,都在後頭起哄。
此時喬竺和謝敏之並不知道自己被人惦記上了,因為白天沒吃飯,晚上很是沒精神,月亮剛上樹梢二人就睡下了了。
當初廖大俠建房子的時特意將主屋南北打通,圖個寬敞,臥室就是屏風隔開的一個空間裡放張小床,過分簡單樸素。
喬竺自然是要睡床的,謝敏之隻能縮在在床尾的軟榻上將就。
雖然一直計劃把房子布局改一改,給謝敏之隔個房間,但是最近生活過分愜意舒適,二人總是到了晚上睡覺時才發現今天又是一事無成的一天,於是痛定思痛次日再痛,如此往複竟也習慣了。
謝敏之縮在床尾睡得很香甜,喬竺卻被冷醒了,她起身去給火爐添柴火,突然察覺到一絲陌生的氣息靠近。
來者不善,但沒有絲毫修行過的痕跡,步伐虛浮得像個臨時起意的小賊。
她不動聲色地抄起床頭的劍,劍鞘攮了攮熟睡中的謝敏之。
謝敏之本是被她弄醒了的,想要下榻和她一起查看情況,結果腳剛著地就軟了,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沒發出任何叫喊聲。
喬竺回頭看他,隻見他雙眼緊閉,呼吸滯緩,不像是睡著了。
空氣中不知何時彌漫起一股刺鼻的香味,熏得喬竺頭暈,她意識到這是江湖上常見且拙劣的迷煙。
謝敏之是因為修為太差,一下就被放倒了,喬竺好在體內有一股無時無刻不在運轉的內息調運,沒有中招。
她看到門口有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在探頭探腦,以防打草驚蛇,走出去兩步也假意暈倒在地。
隨著房門的鎖被撬開,走進來一個猥瑣細瘦的男人,面部毫無遮擋,絲瓜長的臉上長滿麻子,怎麽看都不像是喬竺躲避的那幾路人馬。
男人躡手躡腳地走進來,直奔看起來像錢匣子的盒子,將裡面的碎銀子全揣懷裡。
回頭看見喬竺躺在地上,眼睛頓時放光,一雙手不安分地在自己身上擦來擦去,最終還是伸向了喬竺——
“啊啊——”
下一瞬,男人被喬竺放倒在地,麻杆兒一樣的四肢被扭成麻花,整個人痛苦地哀嚎著,方圓十裡都能聽見他的求饒。
謝敏之在如此刺耳的聲音中悠悠轉醒,迷茫地抱起喬竺落在地上的劍,此刻他頭昏眼脹,迷藥勁兒弄得他很不舒服。
“謝敏之,去找村長吧。
”
謝敏之麻利地套上衣服,點起一盞燈籠,朝山下跑去。
結果沒來得及出院門,就看到山腳下亮起密密麻麻的火把,是村民們上來了。
“發生什麽事……水福?”
第一個衝進來的是獵戶老黃,他手裡還牽著一條大狼狗,狗兒朝著謝敏之和喬竺一個勁兒吠叫,綠瑩瑩的眼睛裡射出狩獵的光。
反而聞到小賊的味道時,叫聲明顯克制了不少,這也進一步驗證了此賊是村裡人。
緊接著湧進來的村民將院子站得滿滿當當,火把的光照得這裡亮如白晝。
大家都看出發生了什麽,也認出了孫水福。
一時間,所有人都噤了聲。
老村長步履蹣跚地趕到,因為夜裡山路濕滑,他還摔了一跤,冰冷的山石蹭破他的掌心,稀稀拉拉的血弄髒了衣袖和衣擺。
“喬娘子沒事吧?”
他老眼昏花,並沒有第一時間認出孫水福。
不等他看清狀況,褲腿突然一緊,是緊隨其後的蕎麥嬸兒跪倒在他腳邊,哆哆嗦嗦地朝他求情:
“村長,你……你饒了福兒這一次吧,有什麽錯您罰我……”
她身上穿著單薄的秋衣,領口磨破了都舍不得拿布料補,常年勞作導緻她的腰早就直不起來了,牙齒也因為天天嚼麻搓繩而脫落得差不多。
她邊哭邊朝村長和喬竺磕頭,陰冷的地面很快就留下血印。
孫水福本還在掙紮,看到寡婦娘替自己求情的卑微模樣,終於發現了一點良心,同樣哭嚎著認錯求饒。
村民們雖然也不恥孫水福的為人,但畢竟是看著長大的,何況蕎麥嬸兒太可憐了,餘生隻能指望這一個兒子。
大家都自發地替孫水福求起情來,有富足的人家主動提出替他賠償喬竺。
可是喬竺要什麽賠償呢?她不差錢。
在江湖上,偷財賊被抓了要剁掉偷東西的手,采花賊被抓了要閹掉,孫水福兩樣都佔了。
此時唯一能動搖喬竺的隻有謝敏之。
她側臉看過去,少年面色浮白,雙眉緊蹙,神情暗淡,攥緊的拳頭在微微顫抖,絲毫不敢回應喬竺的目光。
謝敏之很喜歡這裡,很喜歡這裡的生活。
從他每天跑到地裡挖野菜,和村裡小孩兒放風箏,把雞仔喂得肥肥胖胖就可以看出。
他雖然嘴上和喬竺一條線,別扭地說自己才沒有和不相乾的人有太多瓜葛,但他默默地回饋了村民們許多幫助。
他幫村裡的水渠改建畫了圖紙,幫巧手姑做了新紡布機,幫鐵匠鋪修好了煉鐵爐,幫木匠改進了刨子……他的回饋無形中形成了還不清的人情往來,編織進小甘村四通八達的阡陌交通。
如果喬竺非要用強硬的方式懲罰孫水福,謝敏之絕對不會說一個“不”字,但他從此就再也不能和村民們像之前那樣相處了。
“你處置吧。
”
喬竺妥協了。
她看似是讓謝敏之來懲罰賊人,其實是默許他放走孫水福。
她剛進屋把門關上,謝敏之就松開了孫水福,蕎麥嬸兒連滾帶爬地撲到兒子身上,對他一通撕扯打罵,最終還是摟著他嚎啕大哭起來。
屋裡的喬竺默默吹熄了燈,躺回床上,假裝自己睡著了。
一場鬧劇得以和平解決,村民們收拾完殘局就押著孫水福回去了,謝敏之也重新回到房間。
他沒有躺回床尾,而是站在喬竺旁邊,長久俯視她的睡顏。
被盯得難受的喬竺悶聲悶氣地趕他:
“不睡就去把地掃了。
”
“掃過了。
”謝敏小聲喃喃。
喬竺可以感覺到臉上的陰影越來越暗,有人朝她俯下身,突然上方一亮,那人最後時刻又選擇側過頭趴在她旁邊。
謝敏之就這麽蹲在她床前,和喬竺頭挨著頭,別扭道:
“謝謝你……喬竺。
”
說完他就這麽一直安安靜靜地趴著,鼻息吹拂過喬竺鬢角碎發,撓得她並不難受。
她們的呼吸有片刻是重合的,隨著月光與柴火起伏波蕩,最終二人的呼吸都漸漸沉重,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