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在別人的眼裡,楊慧林的這種行為顯得過於卑微。
這種哭孝的方式並不能讓使人讚成,甚至還可能引出來一番笑話。
年青人在感情上是衝動的,墳墓裡死去的人她曾看見過,那時是一個精神矍鑠的人。
這人突然走的這麽快,讓活著的人對死亡,對人生的路是有影響的。
此外,她對蘇童有濃厚的感情,家庭本來就貧窮,這蘇老漢一走,使原本的貧窮再雪上加霜。
以至於一時控制不住,那哭聲中包含有蒼天對蘇童,對這個家庭的不公。
她哭累了,眼淚也幹了,至少耽擱了一個多小時才推著車子進了蘇家彎。
蘇童不在家,他媽坐在院壩頭像個活菩薩,見她來了顯得非常和藹。
外頭陽光暴曬,楊慧林一身灰土,便拉她進屋,收拾了個乾淨。
本來剛才好好的,秦大娘突然眼淚出來了,說:“楊姑娘,童兒說了,喊你往後不要往我們家裡跑。
”
楊慧林忙問:“為啥?”
“不為啥,就是喊你不要來了。
”
蘇童媽說完進蘇童房間去把那件風衣拿出來又說:“這個你拿回去,他說他不要你的東西。
”
楊慧林接了過來,又給放了回去,她都看見這個家裡已經過不活了,蘇童連張床鋪都沒有,地上搭著地鋪。
堂屋的糧食堆在角落裡,櫃子也沒有了。
竈房屋頭鍋裡的稀飯一攪一個蕩,半碗乾辣椒在撒上些鹽巴,這就是他們的下飯菜。
再出來瞧他媽,這位原本不算老的婦女,臉上隻剩下皮包骨了,一點兒精神都沒有。
頭髮梳的整齊,卻冒出了不少的白發。
一副病態,全是滄桑。
手臂上的青筋完全暴露出來,雙眼布滿了血絲。
不笑都嚇人,一笑更嚇人。
楊慧林不忍再看下去了,秦大娘也被她看的很不好意思,剛想躲開卻被她攔在了面前。
“秦媽,”她說,“童去哪兒了?”
“出遠門了。
”
秦大娘一輩子沒說過謊,這話一出口總覺得對不起這個年青女娃,用手去揉眼皮,不好意思面對。
“哼,我不信!
”楊慧林說,已經有了打算出去找的意思。
蘇童算準了楊慧林可能會來,極有可能是周末這一兩天的事。
他很忙,地裡的糧食再不弄回來就完蛋了,一場秋雨就會讓它們全部生芽。
每天早上出門之前已給他媽辦了招呼,要是楊慧林來了就照著這麽說。
他媽舍不得楊慧林,巴不得兒子能娶到這麽一個俊媳婦。
老人家不顧眼前,隻想未來的事。
當時不答應兒子的話,心裡一難過,眼淚汪汪的埋頭盡是哭。
蘇童說:“會害了人家,我們這個家窮的隻剩下兩個人了。
”
從他爸去世以後,這幾天蘇童不讓母親下地。
心情好就煮點飯,心情不好就閑坐著,想著辦法讓母親休息好。
為了改善生活,下田裡捉魚,上樹掏鳥窩。
母親受了打擊,身體可千萬不能出半點問題。
哪怕在外累死累活,回到家裡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都是衝著一臉笑。
在楊慧林的問題上,在母親面前他不敢過於多提。
可以這麽說,假使母親命令他現在娶,楊慧林若敢嫁,蘇童是不敢違背的。
以前,雙親在時他不覺得珍惜。
而今,父親走了。
沒有錢,也沒有人,隻有一個媽了。
那種孝心從靈魂裡面生長出來了,母親在,一切都在。
讓母親幸福的活著是他唯一的動力!
他耐心地給母親說道理,說人不能自私,不能把自己的貧窮和痛苦建立在別人的身上。
自己是個農民,有機會就應該找個農民媳婦。
楊慧林是未來的大學生,是個不可以勞動的俊女子。
人家有美好的生活,更有在城市裡工作的前途。
或許往後是教師,是醫生,是出名的工作者,科學家……娶了人家是耽擱人家,這樣的事做不得,娶誰不是娶?反正都是生娃的事。
秦大娘考慮的遠,家裡這個樣子,要娶個媳婦比登天還難,更別說像楊慧林這種佔主動的女子了。
剛才看見楊慧林時她終於動了菩薩心腸,不忍心她進這個家門受苦,到時不窮跑了才怪。
白白淨淨的,斯文又弱軟,不像個勞動力,倒像兒子說的教師和城裡的工作者。
這樣的女子就是注定閑耍的命,此外,楊明清的眼光比天高,又沒見他本人來過。
說明兩個孩子是悄悄耍好的,要是她家大人知道了,大鬧一場,把兒子名聲鬧壞了怎麽辦?兒子要找媳婦,就該找一個能分擔勞力,身體強壯,能下地抓活的女子,乾活生娃兩頭不誤。
自己在家帶孫子,在幫忙做些家務事,仿佛這日子才有盼頭。
秦大娘又不好意思攆人家走,不嫌棄這窮環境說明這女娃接地氣,還專進屋頭去收拾。
才死了人,也不忌諱。
長的招人喜歡,做事也乾淨利落。
秦大娘巴不得蘇童馬上就回來和人家見上一面,免得讓楊姑娘白跑一趟。
楊慧林心裡有數,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好,這個家越這樣對付她,說明這個家庭是善良的,偏要闖進來。
貧窮隻是暫時性的現狀,可以用時間去改變,而人心就難測了。
快到中午的時間了,她立馬專進竈房裡去做飯。
除了幾顆米樣啥都莫得,後悔走的匆忙了,該買一些肉菜回來。
這時,聽見屋外頭有人說話。
蘇童媽本來去拉楊慧林出來,在往屋頭走時目光與人撞上了,是林小端來串門子。
她極少來,就連蘇童爸過世也沒下來過。
蘇傳林怕她在人多的地方招一些光棍們的眼睛,下了一道死命令,說:“你要出去惹騷,老子就要了你的命!
”
今天蘇傳林去了縣城,把盯人的這事教給了他媽。
這娘母倆又沒深仇大恨,林小端說了幾句好聽話,老婆婆才放她下來放風。
她剛才在屋頭坐著看見來的像是楊慧林,又沒真正瞧過這個女子的模樣。
倒是聽人說起過那人是與眾不同的俊,一時好奇就想跑下來看個仔細。
“二娘,”林小端說,一面伸著脖子往屋頭看,“你們家來客了?”
蘇童媽眼睛笑眯了,一面說一面往竈房裡走。
“可不,從天上掉下個客,我這就去喊她出來。
”
這飯根本做不下去,就是一瓢清水幾粒米。
楊慧林沒有這樣做過,也沒有這樣吃過。
“真是所謂巧媳婦難做無米之炊!
”
“那鍋裡還有稀飯,讓你見笑了,還是童兒煮的,你若不嫌棄倒也能解渴!
”秦大娘說。
楊慧林忙又轉身進去,舀了半碗,端起來就喝的呼啦響,連塊辣椒也不要。
說實話,心裡是不好受的,蘇童的生活她得體驗一把。
她端起碗往外走,一面喝,看見一個身材豐滿,光彩豔人的大辮子女人冒了出來。
那副身姿在鄉下是很少見的,更像是一個不參加勞動的富家女人。
穿著色彩鮮豔的花衣服,那衣服能值不少錢,一般人家是舍不得這種花銷的。
“你這親戚我還真沒見過,是頭一次來吧?”林小端問,點著頭跟她打招呼。
“已經來過兩三次了,我們是同學。
”
“那,”林小端卡了一下,又說,裝著蒙了一下日子,“今天不念書嗎?”
“念書,我偷跑了出來。
”
楊慧林就站在對面,長相確實讓林小端折服,青春漂亮,像畫報裡的明星,卻又比明星生的天然。
牙齒比米粒還白,眼睛比星星還亮。
她們又說:
“像你們這樣的同學還真少見。
”
“我們的關系不一般。
”
“怎麽個不一般?”
“我是他未過門的媳婦!
”
林小端腦袋瓜子猛的響了,臉色漲得通紅。
秦大娘也跟著吃驚,一輩子沒見過這麽大膽的女子,一時間不知道插什麽嘴才好。
要說她沒文化,人家是縣裡頭的高中生。
楊慧林覺得眼前這個女人,今天收拾的這麽鮮豔肯定有她的目的。
這個目的想必跟蘇童有關,最開始同蘇童媽說什麽她沒聽見,懷疑她是一個第三者,不知道實情的第三者,是來搞自己的破壞才把話說的猛,證明蘇童已經有人了,而且就站在你的面前,趁早死了這條心。
林小端心裡冒著酸,臉已經紅到脖子根了。
本想走了,又覺得那樣反倒顯得小家子氣。
要是蘇童知道了,面子上的事是過不去的。
“我是童的堂嫂,就住在背後。
”
“堂嫂?”
兩個人都紅著臉,不過,楊慧林突然想到林小端的臉紅雖然更好看了,按理來說紅的不應該。
她讀過很多書,這是內心活動的暴露。
還有另外一種說法,就是極力證明自己,把一個跟場面無人無關的人顯得特別尷尬。
林小端為了掩護剛才的暴露,隻有把童說了出來。
“童童就在石河子的高粱地裡。
”
“怎麽走?”楊慧林忙放下碗,稀飯已經喝光了,還故意舔了一下碗邊。
秦大娘越看越喜歡,後悔剛才對她說了謊。
一把年紀了還胡言亂語,往後可不能這樣了。
“我領你去!
”林小端說,一邊來拉楊慧林的手。
“你從哪裡嫁過來的?”
她們拉著手,一前一後,又開始說上了。
“雲南那邊。
”
“你還真有心,是個趕時代的人。
”
“不說那些,還是說別的吧。
”林小端盡量回避她跟蘇傳林的事。
楊慧林一笑。
“呵,感覺不好?”
“因為……”林小端真不好說,心情無比的沉痛,也說不出口。
這段距離不遠,沒幾步路就可以看見石河子那片高粱地了。
她忙岔開話題指著一片高粱地說:“你看,他就在那兒!
”
她循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片火紅的高粱地裡有一個人正忙碌。
那人太熟悉了,就是他。
“謝謝你,堂嫂!
”
楊慧林喜出望外,像風一般地朝那兒瘋跑了去。
林小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一直看著楊慧林在路上奔跑,跨過河溝,再爬上山坡,直到專進那片高粱地為止。
此時,她心裡無比的懊悔。
羨慕他們愛的自由,同時在心裡祈禱那些屬於自己。
蘇童怎麽也想不到楊慧林會跑到高粱地頭來,甚至有些埋怨母親,這個年青人是個很好面子的人,一旦有人看見再說了出去,他怎麽也無法證明自己的青白。
更厲害的,也是讓人沒預料的是楊慧林專進高粱地抱住他就啃。
他沒注意,突然間被撲了一個後仰,高粱被壓倒了一大片。
楊慧林嘻嘻哈哈的笑,不嫌棄他髒,也不嫌棄他一身的汗。
他們抱成了一團,遠遠望去是一個不知名狀的東西在滾來滾去的。
蘇童想分也沒分開,被楊慧林抱的緊緊的,憋的一臉通紅。
“嘿,”蘇童說,“你放開。
”
“我不。
”楊慧林仍舊抱著他。
“有人看見了。
”
“我都不怕,你還怕個啥?”
時間正是正午,太陽曬得厲害。
楊慧林在路上奔跑的時候已經把周圍看得很清楚了, 這附近基本上沒人。
林小端已經走了,這個堂嫂還真有點意思,總覺得她有很多心事,更有一些故事。
蘇童突然想起她來的日子不對,這也太不像話了。
他們壓低了聲音。
“嘿,”他說,“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你。
”
“我要你看?”蘇童不屑的一說。
“怎麽?”楊慧林翹著張小嘴,她在想剛才啃他的事,“你不願意?”
“我是問你怎麽沒上課?”
楊慧林搖了搖頭。
“不讀了。
”她說。
蘇童仿佛被氣暈了,剛才那極低的聲音猛然間變大了,收拾不住已經快要崩潰的心。
“你就是個混蛋,比我還渾的混蛋。
”
楊慧林看他那麽兇,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我哄你的,我請假了。
”
蘇童摸了摸頭,一下子站了起來。
“你快回去!
”
“我不。
”
“你走不走?”
蘇童顯得很認真,冒火的樣子是這兒那兒的糟蹋高粱,瞬間垮了一大片。
楊慧林一下子過去從後背抱住了他。
“除非,除非你親我一下。
”她哽咽著說,眼淚已經流了下來。
蘇童還能怎麽想?雖然攆她走,其實是為了她返回學校念書。
這些天勞累的日子,父親過世的日子,讓他活得不像個人樣。
楊慧林的心已讓他的很清楚了,她對自己的感情是認真的。
三番五次的跑來跑去,這可不是為了表演一場戲。
他被感動到了,轉過身來第一次主動親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