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雙喜鎮(十二)哭泣棺
喜兒死了?
新到的消息如巨石落入死水,濺開一池蕪雜的浮萍。
尚清北一瞬間就明白了,自己那個莫名其妙完成了的支線任務是怎麽回事了。
要破壞喜兒的喜事,所以讓新郎和新娘中的一人死掉,邏輯上沒毛病,可正常人都不會往這方面想吧?
更何況,夢裡那個聲音說,之所以要破壞喜事,是因為喜兒嫁人後會死。
聽那口風,明顯是想救喜兒的命啊……
尚清北隻覺得自己好像被深冬結著冰面的湖水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支線任務是完成了,但喜兒死了,夢中的那個存在會滿意嗎?
晚上再次入眠,自己會不會再也醒不過來?
想到那個詭譎的多重夢境,尚清北打了個寒顫,下意識看向正往人少處走的齊斯。
青年背著慘白的日光,一身白襯衫被照得發亮,邊緣被微光模糊得像鬼怪的輪廓,整個人給人一種閑適輕松的感覺。
尚清北的心底發毛似的難受,卻到底不好撕破臉,隻得抿了唇默默跟過去。
徐嫂剛從喜兒家趕回來,喜兒死了的消息也是隨著她一同過來的。
鎮民們讓開一條道,她顫巍巍地走在當中,皺巴巴的臉上再無笑影,陰沉得像是雨前團簇的烏雲。
新郎的親眷們一擁而上,假惺惺地抹著眼角,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
“好好一姑娘怎麽就死了呢?
徐嫂你不是答應過我們,說出不了事的嗎?
”
“我們阿林沒福氣啊,好好地娶媳婦,就這麽沒掉了……”
他們埋怨著,不見悲傷,倒更像是借題發揮,想拿捏徐嫂幾句。
徐嫂顯然看出了這一點,冷笑道:“老婆子我幹了這麽多年,哪次不是給安排得妥妥當當?
這次我不佔理,肯定會給你們個說法,但伱們也別蹬鼻子上臉,當老婆子我好欺負!
”
到底是積累了這麽些年的威望,徐嫂一句話便將鬧鬧哄哄的鎮民們鎮住了。
她又側過頭,佝僂著脊背,對身邊的幾人小聲吩咐著什麽。
她的聲音很低,兩步開外便聽不到了。
站在旁邊湊熱鬧的杜小宇被吊足了胃口,見沒人留意他,便矮著身子往人群中擠了擠,想聽上一耳朵。
他湊近過去,甫一擡眼,就接觸到徐嫂警告的眼神。
那眼神陰冷森然得如同毒蛇,讓他毫不懷疑自己再上前一步,就會被毒牙刺破喉管。
杜小宇不傻,幾秒間就想明白了,過去幾十年都沒出事,玩家們一來新娘子就死了,徐嫂八成認定了是玩家們乾的。
順著這個思路思考下去,他一下子就想起清晨那會兒,齊斯貌似獨自出去過,和喜兒說過幾句話……
突如其來的變數很好地吸引了所有鎮民的注意力,趁他們聚集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對策,玩家們在沒有人煙的巷口聚集。
都是正式玩家,結合結果倒推過程,很容易猜想出事情的始末。
四人不約而同地看向齊斯,等他給個說法。
“紅事變白事,我們這也算是提前吃上席了吧?
”齊斯出於某種隻有自己能理解的幽默感,開了個玩笑。
頂著玩家們忌憚的目光,他放棄了繼續就話題背後的趣味性進行闡釋的想法,收斂了唇角的笑容,平靜地說:“你們應該也知道了,早上出去的那一次,我給了喜兒一塊刀片,想來她就是用那塊刀片自殺的。
”
繼續騙人當然可以,他能想出無數種合理的解釋將自己摘乾淨,並且有信心憑借自己的演技,做到從神情到舉止都天衣無縫——但沒有必要。
一個謊言的漏洞需要用無數謊言去彌補,那太累了。
有些事既然做了,還有了後續,就不能天真地寄希望於他人無知無覺。
“至於她為什麽那麽決絕,大概是因為我和她說了一些話,幫助她想通了吧。
”齊斯說著,將早上的情景挑挑揀揀地複述了一遍。
玩家們聽完,臉上現出了然之色。
然後他們就想起,早上從喜兒處回來時,青年誠懇而落寞的神情,好像真的隻是去問了幾個問題,沒有得到回答似的。
當時他們竟然都沒有意識到不對,都被騙過去了。
有一有二就有三,以此類推,“齊文”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人都是會聯想的,玩家們很快想到,這次“齊文”不過是在細節上騙了他們,那以後呢?
表情沒有疏漏,舉止沒有破綻,三言兩語就能說動一個NPC自殺,到時候也許隻有“齊文”自己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麽……
“你為什麽騙我們?
”劉丙丁問。
他不久前剛被齊斯那一通剖白內心的道歉感動了一下,這會兒卻告訴他一切都有可能是演出來騙他的……
情緒大起大落,他的聲音有些打顫:“你完全可以實話實說的啊。
”
“我為什麽要實話實說?
”齊斯笑著反問,用理所當然的語氣道,“欺騙與否不過是一個選擇,而在當時的我看來,告訴你們事實非但沒有任何好處,反而有可能招緻麻煩。
”
他輕輕歎了口氣,神情無辜:“要是你們當中有人聖母心爆棚,鬧出什麽亂子,可就不好看了。
”
在場的五人中自然沒有連NPC都舍不得傷害的聖母,但齊斯的行為依舊太過離經叛道。
尚清北皺著眉問道:“你為什麽要害死喜兒?
她明明沒有傷害過我們。
”
齊斯聽出這是在偷換概念,用“害死”一詞取代“誘導自殺”,潑一盆更大的髒水。
他沒有辯解的打算,無知無覺般耐心解釋:“你們難道沒有發現嗎?
我們從進副本到現在都處於被動,去的地方都是徐嫂安排的,知道的線索也是手機告訴我們的。
我們的所作所為、所見所聞都在副本的安排和計劃之中,不出意外的話,我們會遇到幾個死亡點,死幾個人,然後平平穩穩地走NE路線通關。
”
“——但我不想這樣。
所以,我會盡我所能打亂這個副本原本的劇情路線,讓喜兒死去隻是手段的一種。
隻要局勢夠亂,信息差就不複存在,玩家和NPC獲得的信息量會被拉到平齊的位置,這樣遊戲才公平,才有博弈的餘地。
”
他停頓片刻,垂下眼道:“當然,我並不確定喜兒會如我計劃的一樣死去。
說到底我也是在賭。
賭贏了,大賺;賭輸了,也不會有什麽損失。
”
青年的聲音很平靜,條理很清晰,討論的重點不知何時從“欺騙”轉移到了“害死NPC的原因”上,程度看似變得嚴重了,其實是避重就輕。
玩家們若有所思。
大部分人都是循規蹈矩的,習慣性跟著詭異遊戲的指引行事,在危機中夾縫求生;而齊斯卻無疑脫離了置身局中的視角,而從高屋建瓴的角度看待整個遊戲。
——不能說方法的對錯和好壞,但確實有其合理性。
“你想打亂局勢,完全可以用其他方法。
你這麽理所當然地害死他人,現在是喜兒,誰知道你以後會不會害到我們頭上?
”尚清北不依不撓地發出質問,經典的滑坡謬論,卻很有說服力。
齊斯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環視玩家們,問:“你們有人是素食主義者嗎?
”
答案自然是沒有,昨天晚飯的食物中有肉,沒見誰少吃。
齊斯自顧自說了下去:“短期內我們是一個利益共同體,我傷害你們有害無利。
而當有足夠的利益時,損人利己是人之常情;我和你們並沒有任何區別。
”
“為了口腹之欲亦或是營養均衡,我們殺死動物;為了數量有限的機會,我們投入競爭,擠掉對手;為了活下去,我們盡最大努力做任何可以提升我們生存概率的事。
”
“在事情沒有發生之前,說得再怎麽大義凜然都是一種虛偽。
求生和逐利是刻入生物基因裡的東西,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本能都無法克服,不是麽?
”
玩家們面面相覷,隻覺得後背都生出一股隱隱的寒意。
齊斯的論斷和認知無疑十分符合屠殺流玩家的群體畫像,行事也確實太無所顧忌了些。
可如果他真是屠殺流玩家,又為什麽要實話實說呢?
一時拿不準情況,玩家們默默將齊斯放入危險人物行列,卻都不打算在此刻撕破臉。
無論如何,通關副本都是最重要的,為了生存不擇手段也是被默許的潛規則。
李瑤想到了什麽,喃喃自語:“但我們終究是人,不是野獸。
”
齊斯被逗笑了,歪著頭看她,反問:“人為什麽不能是野獸呢?
”
青年幽黑的瞳色擴散成靉靆一片,深不見光,笑意未能浸染眼底,使得那裡呈現沒有起伏的空洞。
李瑤沒來由地感到心驚,她張了張嘴,想再說些什麽。
齊斯卻已經移開視線,淡淡道:“目前討論這些沒有任何意義,我們能做的隻有兩件事:第一,探索整個雙喜鎮;第二,等徐雯的電話和信息。
”
“我建議我們分頭行動,兩人回喜兒家一趟,看看能不能從喜兒的房間中找到些什麽;其他人一起去喜神廟。
”
沒有人對齊斯的安排有異議,喜神廟明顯較為兇險,聚集更多的人力無可厚非。
“我去喜兒家吧,剛好我有潛行領域的技能,可以避開鎮民進去探索。
”李瑤按照之前和齊斯說好的方案提議。
劉丙丁緊接著說:“我也去喜兒家。
”
也沒什麽特別的理由,無非是不想去喜神廟罷了。
齊斯頷首表示同意,道:“我們先走,你們過會兒跟上徐嫂,見機行事。
”
“好。
”
“沒問題。
”
玩家們至此分道揚鑣。
青石闆鋪就的巷道上,齊斯沉默著在前頭引路,杜小宇和尚清北兩人緊緊跟上。
走了一段路,杜小宇澀聲開口:“齊哥,你說的那些話……”
“我確實是那樣想的。
”齊斯打斷道,用開玩笑的語氣說,“畢竟我和你們都不熟,提前許諾會舍身相救,不覺得太假了嗎?
舉手之勞的時候搭把手就不錯了。
”
後半句話他沒說。
他大概率不是搭把手的人,而是絆一腳或者下黑手的。
“你第一天不是還說要我們團結起來嗎?
”杜小宇問。
齊斯說:“團結和利己並不衝突,這是個團隊副本,團結能獲得最大利益,我有什麽理由害你們呢?
”
“囚徒困境中,隻要兩個囚徒都不招供,便能獲得最佳效益,但可惜的是,在猜疑鏈存在的情況下,個人做出理性選擇往往導緻集體的非理性。
基於此,我才希望把話說開,打消我們之間的懷疑,讓我們整個集體做出最理性的選擇。
”
同一件事從不同的角度看,很可能得到截然相反的結論,哪怕是公認的事實加合理的推導過程,也可能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導下指向完全虛假的結果——這就是話術的本質。
《玫瑰莊園》副本中,齊斯用囚徒困境說服林辰去懷疑,而在這裡,他要做的便是說服玩家信任。
他適時垂下眼,故作無奈地歎息:“我以為我把話說得夠明白了,沒想到最終適得其反。
”
杜小宇早已被齊斯的邏輯牽著鼻子走,聽得一愣一愣的,此刻連忙接茬道:“齊哥,我相信你!
說來說去就是死了個NPC,要不是有些人胡說八道帶節奏,有什麽大不了的?
”
他說完,瞪了身邊“帶節奏”的尚清北一眼。
尚清北一路無言,緊鎖著眉頭咀嚼齊斯的話語,試圖找到邏輯漏洞。
莫名其妙被點到,他不得不從思緒中抽身,辯駁道:“齊文什麽都不說,我怎麽知道他怎麽想的?
他做的那些事,很難讓人不懷疑好吧?
”
這麽說著,他也不由在心裡過了一遍進入副本後的種種,發現齊斯好像確實沒做什麽太過分的事,細細盤點下來也算是言行一緻。
話是這麽說,可為什麽他就是覺得這個青年又可疑又討厭呢?
尚清北揉了揉鼻子,想不明白,不過還是決定繼續討厭著。
鎮子的路百轉千回,白牆黑瓦的房子高高低低地向兩側排闥,千篇一律的建築給人一種在原地打轉的錯覺。
齊斯一直有意記憶路線,因此知曉回去的方向。
剛用言語忽悠完了臨時隊友,他心情不錯,連帶著步伐也輕快了幾分。
白霧在不知不覺間從兩側嫋嫋升起,勾連成白茫茫的一片,將前方的景與物模糊得看不清晰。
很快整個人便如同在霧海裡行船,周身都被浸在濕漉漉的水汽裡,連呼吸都變得濕潤。
遠處傳來“叮鈴鈴”的響聲,清脆幽然,由遠及近,幾息間便到了耳邊,不知疲倦地搖響鈴聲。
齊斯看到,一簇巨大的黑影在前方的霧氣中緩緩行駛,靠近又遠去。
那是一副棺材。
夢裡的情景在現實中複現,齊斯想起昨夜那令他讚歎的繁複花紋,和棺材下滲漏出的血水,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他快走幾步靠近過去,綴在棺材後的半步位置,不緊不慢地跟著。
有什麽聲音從棺材中傳來,輕如蚊蚋,卻接連不斷,似乎是小聲的啜泣,還夾雜著不甚真切的呼救聲。
在聽到聲音的刹那,齊斯感覺自己被分成了兩半。
半個他不可遏止地覬覦起了棺材,想去摸一摸,敲一敲,打開棺蓋,甚至躺進去……
還有半個他戰栗著,不知是出於恐懼,還是生理性的畏寒。
危險預警瘋狂跳動,逼迫他回頭看去。
他看到,身後不知何時已經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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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