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誰朝春水閣裡的身影大喊一聲“涓涓夫人你不要想不開啊”,那人影一顫,竟搖搖晃晃地爬上窗戶,站在窗框上,低頭呆滯地看包圍她的人。
涓涓此時神智極不清醒,臉上浮著詭異的紅暈,雙眼圓睜,瞳孔一動不動,嘴唇上塗著厚重的胭脂,像腐爛的花瓣一樣。
看管她的仆人說,下午的時候涓涓突然清醒了好多,說要去為世子守靈。
因為喬竺已經洗清涓涓的嫌疑,世子妃就恩準她戴孝,還將自己的孝服送過來給她穿。
重新梳洗一番後,涓涓走出房門,彼時的她精神好得詭異,臉上一直掛著笑,步伐輕快,她們都快追不上了。
快到靈堂的時候,她突然轉彎,朝春水閣跑去,一路上不少人要抓她,都被她輕易躲過,她像是中了邪風一般不可捉摸,直到靠近春水閣才停住。
平侯也帶人追了過來,手裡拿著劍揚言要親自殺她。
二人扭打在一起,不知怎麽的,平侯就倒下了。
涓涓倒是絲毫沒有殺人後的恐懼,歡笑地跑進春水閣。
然後就是現在這個局面。
涓涓盯著喬竺看了好久,像是想起她來了,囁嚅著說了句什麽,因為隔得太遠,聽不清聲音,隻知道口型像是在說“別查了”。
“為什麽不讓我們查,你是知道什麽嗎?”他玉走在最前面,緊張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生怕她摔下來。
涓涓很瘦很矮,可以在窗框裡站直身子,遠遠看著像一副詭異又美麗的仕女圖。
她枯木一般的手指牢牢扒在木框上,被劃破了皮膚,血順著框沿流下,她卻毫無知覺。
眼見他玉要靠近,她尖銳地嘶吼起來,同時拔下發簪抵在脖子上,逼所有人都後退。
侍衛們忌憚她此時瘋癲的樣子,不敢輕舉妄動。
“涓涓,為什麽不讓我查,你知道什麽,可以告訴我,我知道人不是你殺的,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你別怕,說出來,我可以帶你離開這裡,他們都傷害不到你。
”
喬竺已經拿出自己最友善的面孔來勸慰涓涓,但她顯然不為所動,依舊聲嘶力竭地嘶吼著。
在這些不成語調的胡言亂語中,喬竺捕捉到幾個字眼。
“已經晚了。
”
“麻煩。
”謝敏之撇撇嘴,下意識擡手,準備發動機械手臂裡的機關。
喬竺的身子稍稍傾斜,擋住他的動作,同時回眸眼神製止他。
雙方僵持不下,時間飛速流逝,很快天就黑了。
侯府的鍾聲和哭聲幾乎是同一時間響起,意味著平侯不治生亡,至此整個平侯府徹底萬劫不複。
烏鴉從天上飛過,留下一串不詳的印記,仆人壓低嗓音哭泣,哀怨籠罩了他們的前途。
高嫻終於出現了,她身穿孝服,腰綁麻繩,手裡托著一盞往生燈,麻木地朝春水閣走去。
她比喬竺白天見時還要憔悴,兩鬢已經花白,再無半點血色,薄唇上卻塗著和涓涓一樣鮮豔的胭脂。
涓涓好像並不排斥她,隨著她的靠近,無神的雙眼也被燭火照亮。
火苗在微風中躥跳,好像隨時會熄滅,又每每死灰複燃,這樣微弱的光,照不亮侯府的黑暗。
高嫻走到窗戶下,擡頭仰望涓涓,雙手極力擡高,想要將蠟燭送到涓涓手中。
涓涓也癡癡地俯下身去,一隻手脫離窗框,極力地去夠那抹光亮。
她們身著單薄素衣,青絲淩亂,目光渴望,全身的力氣都用在傳遞一盞往生燈上。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系在此刻,下意識屏住呼吸,祈禱這次光芒的傳遞能喚醒一隻迷茫的靈魂。
“快住手!
”
喬竺從未如此平盡全力地奔跑,從她周身爆發出的強悍內力震得地面微微顫動。
可是即便如此,一切還是無可挽回了——
“嘩——”
火舌瞬間舔上涓涓的手臂,一口將她吞沒,她的身軀在火焰中心扭曲、迸裂、滋滋作響,很快就化為焦骨,牢牢扒在窗框上,赤裸裸地展示她的死相慘烈。
與此同時,整個春水閣被火焰迅速淹沒,滾燙的熱浪和衝天的濃煙逼退喬竺,她不得已退回花園。
燃燒著的閣樓,成為平侯府心臟最亮的一盞往生燈。
高嫻站在離火場最近的地方,卻是那麽平靜、安靜,盡管她的皮膚在焦化、剝落,臉上的微笑卻定格在最優雅的弧度,肉眼可見的滾燙熱浪將她的孝服掀起,露出裡面五彩斑斕的裙擺,這竟然成了平侯府最亮麗的色彩,同時昭示她驚世駭俗的離經叛道。
她張開雙臂,學著飛鳥的姿態,迎接最後一聲哀鍾。
“隆隆——”
春水閣的屋頂轟然倒塌,將高嫻掩埋,生命的最後時刻,她的姿態是那麽矜傲從容,好像在宣誓一場生來勝利的博弈。
火勢並沒有蔓延,隻將春水閣化為灰燼,逐漸衰弱的火苗還在意猶未盡地舔舐廢墟,侯府的仆人在灰燼中徒勞翻找,最終隻找到一盞往生燈盞。
護衛又來報,他們在世子妃的房間找到了丟失的鴛鴦古琴,同時在屋裡發現十幾個服毒而死的仆人,她們所中之毒和範值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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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了保護誰,不惜激怒我,隻求一死?”
喬竺俯下身,低頭貼在高嫻的耳邊低語,
“想必就是那個替你投毒的幫手吧?”
她的下巴抵著高嫻的肩膀,可以清晰得感知到那塊單薄削瘦的骨頭在戰栗,藏在軀殼裡的心跳已經出賣了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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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王的旨意姍姍來遲,下令不許再查平侯府的事,平侯府也被隨之而來的官府封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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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竺帶著鴛鴦古琴回到公主府,嶸迦長公主已經等候多時。
她將琴放在桌面,同時掏出另一樣東西。
“我在高嫻梳妝台找到的,一盒看似平平無奇的胭脂,白天查看的時候還有滿滿一罐,現在隻剩下內壁殘留的一點。
涓涓、高嫻、自殺的仆人,她們嘴上都有這個胭脂。
”
嶸迦看起來對此沒什麽興趣,不鹹不淡地搭話:
“有毒?”
“沒有。
”喬竺轉動胭脂罐,回憶道,“應該是塗胭脂的刷子有毒,但我沒查驗。
”
“那你說這些的目的是什麽?”嶸迦還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喬竺自嘲般冷笑,像是終於接受了什麽事實,
“高嫻設計殺了範值,又蠱惑涓涓自焚,至此,一樁疑案水落石出,我得恭喜長公主,得償所願。
”
“呵呵……”嶸迦笑起來眼神迷離,好似醉了,“喬竺,你很聰明,可惜你太自由了,我留不住你。
”
“我若是聰明,最開始就不該信你維護律法的鬼話。
你隻是要借這件事毀了平侯府,毀了揚州王的錢袋子,你並不在乎真相。
一開始我查到曹彰身上的時候,你是覺得這把火不夠旺,所以讓我繼續查,現在這把火徹底燒起來了,你的目的達到了,真相也就不重要了。
”
喬竺好像不是太生氣,主動坐到嶸迦身邊,給她和自己分別斟滿酒,二人碰杯,一飲而盡,相視大笑。
爽朗的笑聲回蕩在偌大的宮殿內,引起編鍾的共鳴。
樂師再一次奏起宮中禮樂,莊嚴肅穆的曲調中,平侯府的歷史徹底落下帷幕。